暮霞惋红

《深深》·二

崆篌:

乐寻远从前总觉得日子过得长,上下学的时候与患天常一同走过的那条路又太短,每日上课他常常盼望下课,出了学堂,门口便有人在等他,深色的头发和紫纱交缠在风里,修长的身姿像缕烟云像片春雨。


有日下了课,乐寻远出门便见教书先生和患天常站在一处,轻轻说着什么,他留了心眼,悄悄地绕近去听,只听见先生说:“乐寻远这孩子是很聪明,但有时候聪明太过,对于某些简单的问题却过于权衡利弊,恐以后易走上偏路。”


患天常顿了顿,说:“他只是个孩子。”


“孩子才最容易教化,我从来听闻您德高望重品行端正,希望能多多感化这孩子,实不相瞒,最近班上孩子很是闹腾,询问一番,起因都与乐寻远有关,只是这些孩子们自己都不清楚,甚至还将他视为知心好友...”


乐寻远听得冷汗都下来了,刚想跑走,却听闻患天常咳了两声,慢慢地应道:“我信远儿,他心性同他父亲一般,都很好,只是因为自幼成长环境过于严肃,才使得性子老成了些,先生的话我会记得,从今以后,寻远也不会再来私塾。”


乐寻远愣了许久,直到患天常扶着墙从墙头上看他,笑着问:“说完了,回家吧。”


回去的路上,乐寻远抓着他袖口中垂下的水袖,小心翼翼地问:“伯父,如果以后远儿犯错,犯很多的错,很大的错,伯父也会原谅远儿吗?”


“只要远儿有心悔改,伯父会永远接纳你。”患天常颔首,过了片刻,他又说,“从今以后,我来教导你。”


回了藏晦居,患天常便将书房辟出,专门每天教乐寻远念书习字。


但是念书的时候总是枯燥,乐寻远偶尔想耍耍性子,却总被患天常拒绝,并让他喊自己师尊,这样学习的时候才有样子。


冬去春来,患天常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患重玄能下床走动的时间也更少了。


乐寻远提出想入藏晦居学习的那年,正好十岁,患天常意外地不同意,萧鸣凤便说:“藏晦居迟早是要师弟你来主持大局的,你和重玄师弟的天赋都非常,乐寻远即是你们的血脉,想必也不会差,来学习明气武典也算合适,他身体又好,说不定以后有一番造化。”


患天常摇头叹息:“明气武典练起来沉积伤气。”


“那我们一师门的人也都练这个,也不见谁多严重,只要功夫深,日后自然有慢慢化解伤气的法子,说到底嘛,”萧鸣凤挽在袖子里的手握了握,凉凉地说,“你太疼这孩子了,日后他迟早要去武林闯荡的时候,你护不住他,反而是害了他,你不觉得吗?”


患天常着实没有萧鸣凤能说会道,只能沉默着颔首,说:“我觉得不行。”


萧鸣凤便不再争辩,自个儿走出藏晦居,跑到郊外打坐,识元异跟上来,嘲笑他:“就他那石头一样的性子,你也说不动。”


“他是石头,师兄你就是钢铁。”萧鸣凤没好气地说,“平日里师兄说的管的倒是不少,对着师弟你却什么都由着他。”


识元异头发都竖起来,怒道:“我是照顾他身体孱弱!”


“你分明是心疼他,嘴上说着麻烦,事事却都第一个想着师弟,就连从前接送乐寻远上下课也是你自己提的,生怕累着他。师兄就是喜欢患天常!”萧鸣凤难得不藏着掖着,赶忙倒腾一通憋在肚子里许久的话。


识元异脸已经涨得和头发一般红,大声喊:“你不也喜欢师弟吗!表面上爱挑刺,他功体进步了你最高兴!有谁要说他闲话你第一个怼回去!”


两人沉默下来互瞪片刻,扭过头整理仪表,萧鸣凤长长叹了一声:“其实师门里哪有多少人是不喜欢他的,尤其是师尊,患天常天资高,品行好,命又苦,人却意外地坚韧固执,怎么看都怕他吃亏受苦。”


“哼。”识元异甩甩袖子,不再应答。


 


乐寻远在藏晦居内转了好几圈,晓得磨过了父亲也磨不过他这个伯父,于是直接捣黄龙去找了掌门师尊。


掌门师尊一口答应,乐寻远便乐呵呵地回去找父亲,前脚刚走,患天常后脚走来,没等他开口,掌门师尊便说:“就让他学吧,我呢,近日要出门一趟处理一件难事,凶吉未卜,方才我已对门内弟子下了通知说,我不在的时候,藏晦居由你担任掌门,日后我若不在,你便是正式的掌门。我让他入门,主要呢,是为了照顾你。”


患天常鼻腔酸得说不出话,撩开衣袍要跪下来,却被师尊的双手托起,他舒展开臂膀,笑道:“小天常,你入门的时候比寻远还要小几岁,让师尊像那时候一般,抱抱你吧。”


说罢,掌门师尊将他揽入怀中,轻轻拍了拍微微颤抖的肩膀,说:“我为你寻了练仙者的下落,在藏晦居东北方向的一处城镇中,为首的名为品愁惶,你去一寻,或有解你们兄弟病症的方法。”


患天常一一应允,便阖上了眼。


次日掌门便离开了藏晦居。患天常花了数日将藏晦居的事物处理得差不多,便带着乐寻远动身去寻找练仙者。


附近的城镇好似受了武林一些动荡波及,并不太活跃,多数人家都闭门不出。街上并无多少行人,他们两人一直走到快至郊区,才见一酒铺有几人坐着,其中一人穿着惹眼的黑红衣裳,梳着高发冠,他桌子前头有一壶酒,见患天常在他对面坐下来,便露出笑容,问:“阁下知道我为何一人在这酒铺坐了良久,却滴酒未沾吗?”


患天常摇头,乐寻远却说:“因为没人陪你喝。”


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片刻,笑道:“这不被我等来了吗?我叫品愁惶,正在无聊,你们不管找我何事,先陪我痛饮一顿,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理你们的。”


“咳咳,抱歉,在下身体不适不能喝酒。”患天常伸手要去够一旁落了尘土的茶壶,被品愁惶一手按住壶盖,他说:“唉~我可不同意以茶代酒,你如果不能喝,你旁边这位小兄弟应该可以。”


患天常沉默片刻,伸手拿过斟满酒的碗:“还请阁下言而有信。”


“有信,当然有信。”他捧着脸看患天常仰头饮完一碗,便撑着一旁桌子全吐了出来,又不紧不慢地倒了一碗,“慢慢喝,没关系。”


乐寻远按住他的手背,说:“伯父,我们不要理他了。”


患天常平缓了会剧烈的咳嗽,摇摇头,将乐寻远轻推回去,继续拿起酒碗,低声道:“比药好喝些。”


酒碗又空了三次,患天常却吐了七八次,最后那次乐寻远干脆挽起了袖子,打算用自己刚学没几天的武功揍面前这人一顿,身边的伯父却先倒在了桌子上,他连忙去推推晃晃,被品愁惶一巴掌拍开,他说:“别摇啦,他就是喝醉了,我刚刚在酒里面悄悄放了缓解他病情的药,不过有没有用我就不知道了,走吧。”


品愁惶扶着患天常站起来,见乐寻远一脸怀疑地抱住患天常的胳膊,摇头叹息,分别指了指他们两个:“藏晦居的病秧子患天常,病秧子的小侄子乐寻远,知道你们是谁,现在你要么拖着你伯父在这里躺到天亮,要么跟我去家客栈睡一晚,你挑。”


乐寻远思考片刻便松了手。


品愁惶便将人丢到背上,背起来时感叹了一声:“真轻!他穿这么多是为了看起来没那么瘦吗?”


“是怕冷,很冷的,他的病。”乐寻远握住患天常软软垂着的手,真的是冰凉凉的,酒水入腹剧烈的灼烧感也没能温暖他的身体一丝一毫。


“哦,早知道就不在这里等你们了,我应该去找家火锅店,或者三温暖~哎?你们能吃辣吗?我不太会吃辣。”品愁惶说了半天,发现乐寻远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,于是认真地背着大的往客栈走。患天常是真的很轻,喝醉了也没什么不良反应,呼吸声也很轻。


进了客栈将人放下,品愁惶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道,又灌几颗药进去。


“睡一晚上就行了,明天就得醒。”他确认道,起身看了看房间,喊来小二问有没有其他空房。


小二摇头:“就一间,最近武林乱啊,平民都是到处躲,能住人的地方都满了,今天难得空一间,”


“那我就委屈委屈,不跟病号抢地方,睡地板吧。”


品愁惶手脚麻利地在地上铺了几层被褥,转头对乐寻远说:“你自行解决。”


乐寻远冷冷地瞅他一眼,脱了鞋袜爬上床,越过患天常躺到了里面。房间里的酒气不算浓,患天常喝了吐了那么些酒,几乎没沾到衣服上,乐寻远用热水给他擦了脸颊和手,人还是干干净净的。


“患天常还挺好看的,要是没那么重的病,精神点就好了。”品愁惶翘着腿看向床上,“不说像素还真一样风靡万千少女,正儿八经地还是很招人喜欢的。”


“别吵我们睡觉。”乐寻远把他往床里面推了推,自己睡在了外头。


“好好好,不吵。”


品愁惶翻身睡过去,半夜里听见呻吟声,坐起来一看,患天常扶着床栏爬了起来,扶着头一脸苍白。


乐寻远连忙扶着他的肩膀喊:“伯父!”


“有没有好过点,病。”品愁惶盘着腿坐着。


患天常坐稳了,喝了两口热水,颔首:“我已觉得病症稍微缓解,多谢。”


“不用谢我,我又不是什么好人,我就直接说了,你的病我没法根治,别说我,就算是其他练仙者也没用,岁催心这病到如今还是无解的,啊如果你以后能找得到别的法子治那是另外一回事,如今,你却只能找我这种恶名昭著的练仙者医治,想来也是无他法的。”


“是如此,但是我仍希望你们能帮我,并且从今以后不再作恶。”


“不然呢?你会把我们杀了?藏晦居掌门留我们一命,其实就是为了给你治病,照理说,我为了这条命,也该帮你们做事,但是呢那样,”品愁惶摸了摸脸,“太无聊了。”


房间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,正僵持了好一会不知如何是好,外头突兀响起一声惊雷,震得窗沿都在抖动,乐寻远见品愁惶脸色霎时白了些,肩膀都微颤,扯着嘴角笑道:“你怕打雷?”


“坏事做多了谁都会有不自在的时候的。”他站起来,指着床说,“介意咱们换个位置吗?我不想靠着窗户睡。”


患天常扶着床要起来,又被按回去,品愁惶说:“罢了,挤一挤,你现在估计两腿都站不稳吧。”


他固执要起身,品愁惶不耐地笑道:“也是,患天常是不屑于与我这种恶人相处的。”


“并非如此,谁都有改过的机会。”


他眨眨眼:“你倒是比佛门的人还要慈悲些,不过听得人并不舒服,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般非得将善恶分得明明白白,人会有私心,会有不得已。”


见患天常沉默了,他又说:“放心,我没有,我只是喜欢作恶而已。”


客栈的床还算大,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并肩躺下也不算太挤,只是可怜中间的乐寻远,不想挨着品愁惶,又不放心患天常跟他挨着。


不过患天常一直睁着眼没睡着,偶尔翻身过去背对着他们,压抑着咳嗽的声音。外头雷声一阵阵后便是雨声,品愁惶放下捂住耳朵的手,越过乐寻远去瞅患天常,床头的烛光照过窗帐,勾出他颧骨突出的瘦脸。


品愁惶并非是个纠结喜好的人,一切都随心情来最好,难得有特别在意的,但患天常这种人,的确是他会讨厌的那种。


早上醒来时,乐寻远发现有条胳膊压在自己肚子上,迷糊中以为是患天常,抱着胳膊用脸蹭,耳边却响起不太喜欢的一个声音:“舒服吗?”


乐寻远猛然睁眼,见面前品愁惶淡定地看着自己的衣袖:“蚕丝的布料,我觉得很舒服。别看了,患天常一会就回来。”


他嫌弃地往窗外挪,要掉下去的时候被捞住腰勾了回来,品愁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问:“你真这么喜欢你这伯父?”


“说瞎话。”他爬起来穿衣服。


“你昨晚睡着了讲梦话,一直喊着‘伯父不要难过’‘伯父病会好的’,听得患天常看你的样子,啧啧,心都碎了。”


“这有什么好调侃的,伯父的确是我重要之人,人之常情而已,哦不,你这种人才不会有感情。”乐寻远气鼓鼓地穿好衣服,患天常正好进门来,逮着人整理好了头冠和衣袖,品愁惶才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。


“给你治病呢现如今是不可能了,昨儿个给你的药也是一种失败品,一次两次可以缓解病情,三次四次就开始反噬,加重岁催心的病情,我也不太喜欢炼那种救命药,不过嘛,”品愁惶摊开手,“阁下要是想在这里用武力逼我就范也不是不行,但是练仙者从来炼药都是一起的,单一个还真没什么用,若没有其他事情,我可是要走了。”


患天常沉默着杵在那,乐寻远看着他却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,便伸手去扶,低声说:“伯父。”


等他回神,品愁惶已经没了影,于是患天常咳了两声,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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